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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父亲写给已故90后“投行分析师”儿子的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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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父亲写给已故90后“投行分析师”儿子的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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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1-3 09:11: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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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生之子
A Son Never Dies
十六小时的航行,飞过大陆、海洋和群山,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飞抵三藩机场。那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加州春日,在那天,恐怕谁到了那儿都会花掉身上最后一个硬币来享受这样的美好。
而我匆匆赶往机场的到达航班大厅,心里满是焦急、紧张与忧虑。“快告诉我,他千万别出什么大事儿!”我使劲推搡着女婿的肩膀说着,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。“是出了大事,”他顿了顿,“我们失去了他。”
天旋地转。我的心好像受到了一记重锤,我想着我活不下去了。难以置信的消息让我声嘶力竭地大叫出来:“我儿子,就这么走了?”身后的妻子从背后紧紧抓着我,仿佛我们刚才听错了什么,一定是有哪儿弄错了,这事儿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。但瞬息之间,我们已经猛地认清了事实,泪如雨下,跌坐在地上。
我们的世界从此改变,留下了一片此生都无法填补的真空。我们再也不是那个家庭了,伤痛将缠绕我们的余生。
故事的开始
1992年5月19日
新德里
产前阵痛持续了将近廿四个钟头,还是没有什么临产的信号。产科医生是我的校友,他从房间里走出来,让我在剖腹产手术的同意书上签字。不一会儿,儿科医生抱来一个襁褓,上面还留着些剖腹产时沾上的血。他把襁褓塞到我手里,“抱着你儿子。”他说到。我退了一步接过来:“医生啊,您好歹先把他洗洗干净啊。”
就这样,我的儿子带着我性格中不为人知的大男子主义烙印来到了这个世界,把我乐得没完。
生活就像一个梦。顶尖报社的职位,德里城南边体面的小屋,有车有房还有个胖嘟嘟洋娃娃一样的九岁女儿,生活简直太好了。仿佛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再好的东西给我了,而我也没什么更想要的了。
而这臭小子,皮肤黝黑,细长的睫毛足以让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选美冠军嫉妒,穹顶般的眉毛神采奕奕,那鹰钩鼻儿则让人立刻想起他老爹的那股傲气。
这孩子晚上不睡觉,发出最美妙的种种噪音。我就一连几个小时抱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,哄他入睡。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办法。我们一家四口开车出去兜风,他姐姐在腿上放个枕头,然后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奶奶一样哄他睡觉,这招一般都管用。
我妻子和我晚上轮流给他准备牛奶。如果花了太长时间(考虑到我们睡眼朦胧的状态,有时候确实如此)或者我们把牛奶热得太烫了,只好再用凉水冲奶瓶来降温,这孩子就会闹腾个没完,让我们又着急又愧疚。
我们天堂般的生活持续了整整四个月。这生活好得过了头,终于没能继续下去。我的公司由于一场恶意的蓄谋撤换了所有岗位,我丢了工作,没有社保,没多少积蓄,只有一个脆弱的家庭和我四个月大的儿子。
接下来的三个月是最艰辛的时光。没活可干,无处可去,我就呆在家里,把儿子放在腿上,等待着发生些什么。补助越来越少,不多的一些吃的支撑着我们过下去。儿子出生的优越感正在快速消失,我的上司和同事们对我施舍般的态度让我又惊讶又受伤,失去了重回主流生活的勇气与决心。
两个跟我一样境况的密友也是这一厄运的受害者。他们借酒消愁,陷入深深的压抑与无助,最后离开了他们天堂般的家庭,把妻儿老小托付给自然与社会的恩典。
我决定继续战下去,而我的儿子,这世界上最幼小最脆弱的人儿,成立我的希望、热情与行动的源泉。我会每天早上去附近的健身房,定期去公园散步……有时候听上去简直难以置信,我会坐在车里,摇上车窗,关掉空调,边流汗边发抖,用最大的音量仰天长啸,问一句生命的答案。
为了能有生火做饭的钱,我开了一家小制造厂。专业经验和训练帮我挣到了养家糊口的钱。我的虚荣,我的自大,我的狂傲都已烟消云散,但我执着的那股劲儿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。
儿子两岁时,我们送他去了社区学校。我醉心于他的每一次捣蛋,每一丝欢喜和每一分幸福。我每天给他,一边还坐着给他念东西。我不规律的职业生活有个极好的地方——我有了充足的时间陪儿子。在那段日子里,他养成了对印刷字的兴趣,这种兴趣一直延伸到长远的后来。
儿子不断长大,进了正规的精英学校,我的任务也成了接送他去公交车站。当我们等车的时候,我会给他念百科全书上的东西。这些等车的片刻是我们陪伴彼此处的美好时光。我儿子有时还会责怪我下午去接他:“爸爸,下午就别来了,人人都觉得你像是没工作一样。”
那些下午,我们一起阅读,读那些我到处买来的书。那些陪伴他,亲近他,督促他,爱他的宝贵时光,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我的失业之苦。
晚上我们过得很特别。我们会去社区公园玩——荡秋千,还在草坪上又跑又跳。从他很小我就不断告诫他,要有竞争意识,要有赢的精神,要学会团队合作,还有最关键的,需要有强壮的身体和身心健康。
我们家的第一次远行是去那原始、瑰丽、银白色的果阿海滩。尽管我女儿以前有过坐飞机旅游的经历,对我儿子来说那是一次新奇的体验。
丰裕的物产,静美的海滩,一月的凉风轻抚海面。而最关键的是那种阖家团圆的感觉,造就了这次难忘的旅行。那些拥有这般生活品质和美满家庭的人真有福分,当然,那时的我们也真有福分。儿子一开始害怕海浪,害怕涛声,但慢慢就爱上了阿拉伯海。他在沙滩上奔跑,看着跃起的海豚,坐进水艇潜入深海,还第一次尝到了椰子汁。
不爱家的人永远无法度量一个完整的家庭有多欢乐。儿子是给我这种满足感的核心人物。美好的时光终究结束,我们的假期也到头了。我们晒得黝黑,心满意足回了家。
后来我又过上了公司上班的生活,更少回家而更多地待在单位。然而,我还是几乎每天晚上给他念东西(只要不出差),和他拥抱着入睡。他均匀的呼吸、柔软的身子,以及他仍留有的婴儿香气是我的灵丹妙药。每周六晚,我们家一定会出去玩,那时我们最喜欢的是野餐。奶球、妙芙蛋糕和汤羹,都是我们翘首以待的美食。
儿子继续成长,而且渐渐拥有了我想要他有的那些品质。他酷爱读书,我也到处给他找书看。不管我是出差去美国、英国、南非,还是去古加拉邦、孟买,我都会给他买关于历史、科学、民俗和文化的书。我给他买传记、短篇故事集、小说,还有通识类的书。我会在书的页码边标上日期,作为给他布置的阅读任务,而他总能读完。回过头来,我们也会一块儿讨论书上的内容。
这些就是我们的“私人往来”环节。他很听话,也很真诚。他总是想证明:“爸爸,我爱你!”
我们一起玩耍的时光很有趣,很快乐。周末早晨,我们会在院子里玩蟋蟀,有一种看上去“披着睡衣”的蟋蟀特别有意思。随后我们就去附近的小吃摊上买儿子最喜欢吃的曲奇饼干,叫“小甜心”。买完饼干就去公园里,秋千上或是长凳上坐着享用我们的大餐。世上没有哪儿的顶级餐厅里的七道菜大餐能比这更宝贵。整一周,我们都会等待着这样的早晨,简单而快乐。
儿子十岁出头了,我开始带他去我们的体育社团,叫做Siri Fort社。在社团里,我带他了解壁球、网球、乒乓球和慢跑运动。我雄心勃勃,满怀热情,想要我儿子学会所有这些运动,而我的努力要让他在生活的任何一个节点上都很充实。他确实成了人尽皆知的人物,成了“全能手”。我们一起打球,有时我会故意输给他,这样他会很有自信心。这种诡计很快就不奏效了,他会彬彬有礼地抗议:“爸爸,请不要故意输球,让我靠自己本事来赢吧!”
这就是我儿子,拼尽全力要靠自己去赢,这也其实是他老爹心里最想要的方式。
他的游泳课试一次惨败。耳朵的问题总是困扰他,而他开始逃避游泳。他确实进行了阶段性的尝试,去上了游泳课,但最终还是放弃了。
童年的儿子在很多方面并不像我,这让我五味杂陈。尽管他聪明太多,善于沉思,做事耐心,但却没有我身上的那种活跃,我那种与人攀谈的能力,我那种自信(有时快要达到自负的边缘)和我那种与陌生人交流的能力。我观察到了这些差异并决定不去理会这些,让自己相信他的那些长处对于在生活中获得成功是更重要的,而我的那些则是肤浅的,不必要的。
我是多么没有远见啊!多么鼠目寸光、不可饶恕,以致最终向这个家庭证明我那是毫无洞察力。常言道:“事后诸葛亮。”这句话我到今天算是明白了。那时候,我忽视了他性格中最重要的一面,以致最终给我带来了今日的无尽痛苦,折磨我的余生。
那时候我给他准备着大江大海的生活,要他去赢得一切的战斗,却忘了给他钉上那个马掌钉。然而“正因为一个马掌钉……”。
儿子获得了去首都最好的公立学校上学的名额。他成了王牌辩手、犀利写手,对诗歌有着天然的鉴赏力,最后当上了那所精英学校屈指可数的学生领袖。那就像是他要向一个人,也向所有人证明,他那青春期早期的性格问题是一次需要立即得到纠正的越轨。在青春期后期,他的生活充满了自信、成功和满足。他在学术上成绩出众,作为学校辩论队的一员代表学校担架全国性和世界范围的论坛,是受学校老师瞩目的焦点……我们那年轻魁梧的儿子啊!
那几年的家庭出游,我们去了新加坡、澳大利亚、马来西亚和果阿邦,次次都是愉快的家庭团聚。我们在海滩上奔跑,逛商场,去游戏城,还畅游在太平洋和澳大利亚的大堡礁。他的冷幽默和即兴评论是我们一家最欢乐的时刻。对于我和店员、出租车司机、守门人和售货员们有趣的闲谈,他则会挑起眉毛,用略带恼火的声音表示抗议。
他最厉害的地方是给我指方向。我们常会走在陌生的城市,找地标,然后来来回回地走。我总是不服输,不去看地图,甚至不去问路,结果总是原地打转。他给我造了个词,叫“路痴”,还告诉所有人,别跟着他爸爸,要跟着他。从那以后,他就随身带着导游手册和地图,成了我们的向导。
一个普通的中产印度人,还要祈求什么别的呢?一个完美的家庭,有妻有儿有女,健康能干;孩子上了最好的学校,课内课外都超棒;工作上,在全球最好最大的美国企业有一个好职位,一家四口过得富裕而和气。
生活如歌、如梦、如一场欢宴,让我得意而自傲。谁能比我们更接近永恒的幸福?命运稍后就会奉上答案。
当儿子泰然自若地搞定他高中的所有考试,我们去了他校长家,关于他未来的职业选择寻求建议。校长是一位全国大奖的获得者。“别送他去那些培养人才的工厂,”她说,“他太有天分了,送他去美国的常青藤大学吧。”
现在回过头来看,我们真要带着后悔和愧疚而哀叹了。他的殁难早已注定,他的宿命在那儿召唤着他,在那片他再也没有从那儿回来的土地上。
这是生活的讽刺,是生活最大的悖论。当你觉得你什么都赢得的时候,当你拥有一切快乐、心满意足的时候,你忽视了大自然那不可思议的告诫:“今日之欢乐孕育着明日之悲伤。”
胜利与预兆
2010年秋
宾夕法尼亚大学,沃顿商学院
我清楚地记得,那是2010年夏天的印度。差不多是在午夜,儿子闯进我和妻子的房间,挥着他的拳头说:“搞定了,没错,搞定了!我拿到了沃顿的offer!”
我们一开始呆着说不出话,随后跳下床,泪流满面,先拥抱儿子,再互相拥抱。对我来说,那是梦想成真啊,我可一直盼望着、希冀着有一天我儿子能在常青藤大学学习。梦想一个接一个地实现。我们的女儿那时已经成了一位工程师,正在加州一所名校攻读管理学学位,嫁给了一名常青藤名校——斯坦福大学毕业的硕士。
我们的喜悦简直没有边儿。那时候看来,我们仿佛是被老天的善意和超能力选中。我们当然是被选中了,然而并不是善意的。幸福是多么具有欺骗性啊,后面才会知道。
整个大家族通通都知道了。我和家族里所有人的交谈都带着字号、满足、快乐和狂傲。“为什么不呢,”我想着,“谁能吹嘘自己有这样的壮举!”
儿子把我带到了我成功和喜悦的巅峰。最热心的准备开始了。妻子把大小物件列好清单,清单上的东西是她那亲爱的孩子在千里之外零下的温度里所需要的。那里文化不同,人生地不熟,饭也吃不惯。小伙子被数不清的“你要……”和“你不要……”给淹没了。
我们告诉他,好好享受接下来在印度的是那个月吧,因为他的职业生涯已经规划得很好了,而大多数年轻人在这个阶段所面临的艰辛他将不会遇到。
然而并不是这样。突如其来的,他的后颈不知怎的有了强烈疼痛。
会不会是超自然在发出什么凶兆?会不会是上苍无言的信息?会不会是一种最终导致无尽痛苦的预兆?
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。我们正在山巅,没有什么能让我们跌到谷底,没有迷信可以接受,没有变故会光临我们家。儿子的问题不过是小事一桩。“哦!这没什么的,不过是肌肉抽搐而已。”我们这样自我安慰道。
要是我们听从了这无言的启示会怎样?要是我听从了妻子小声的建议会怎样?“你怎么能让他带着这样伤饬的疼痛周游世界、生活学习呢?”我则鲁莽地说:“哦,得啦!这是男人的世界,他要经受这些磨练变得更强!”
生活永远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:“如果我们只是让他落下一个学期的课程的话……后面的一系列事情会不会改变?”“我们能重写命运吗?”“我们能换掉超自然给我们注定的事情吗?”
好吧,逻辑和理智占了上风,我们的儿子带着严重的背痛,背上垫着垫子,袋里装着止痛片,眼冒金星地开始了他崭新的、前途光明的、令人骄傲的生活。我们都带着自豪和乐观的心情看着他离开。“我站在世界的最高峰。”我如是想。
至于我错得有多深,时间会揭晓答案。
儿子抵达宾大,由他姐姐和姐夫接机。他们从西海岸飞过去帮他在沃顿安居。他的衣服、被子、各种小玩意和所有琐碎物件,凡是这个十八岁男孩提出来的,宠爱他的姐姐和姐夫都能提供。他是要被训练得坚忍不拔、战胜挑战的。儿子不一会儿就适应到可怕的计划中了。他在执行使命,完成考验,达成任务。他在沃顿,让他老爹很骄傲。
现在他也是个大人了,整装待发,去向一个人、也向所有人证明,我们家现在有两个男子汉了。
然而,也是在那儿,他遇到了几个我没有给他准备过的挑战。我认为我的长项对于学术圈没有什么帮助;而这些他所没有的品质,开始给这年轻的男子汉带来精神上的痛苦。
他缺乏与人攀谈、跟人交友、闲聊随扯、化小为大的自信。他太单纯了,被顺本玩弄,腼腆而羞涩,而且用通俗的话来说,他不是那种商海沉浮的精明人。他从不和我谈起这些事儿。
他常常向他母亲抱怨:“妈妈,我没法跟其他学生融到一起去。”我们会耐心地开导他,让他去参加周末派对,或是周末去附近的景点玩玩。他会尽力尝试,但却并不舒服。他的背痛还限制了他参加体育活动,不管是跑步还是健身,因此让他进一步与人隔离。
他的学业一如既往的出众。吃饭是个老大难问题,不过他会在校外的流动视频摊上找到些印度菜。我们意识到原本以为的他在大学的“黄金岁月”正成为一场噩梦。体面、执着、顽固的他却还要拼个胜负。
对他而言最好的放松,要不就是去西海岸找他姐姐,要不就是假期回家和我们相处。
在印度,他回一次家就像是我们的一次庆典。他母亲会给他做他最喜欢的菜,他回家五周的全部食谱都会精心安排好。每晚我们都去他最喜欢的餐馆,而他会点同样的菜,关照服务员同样的话:“要新菜,芝士大蒜面包!”最后,我们总会把最后一口美食留给对方。“吃饱啦。”我们会告诉彼此,却都很清楚我们并没吃饱,只是想让对方吃掉最后一口。于是我们会大笑着再点一份,然后让新的一份迅速从桌子上消失……直到吃饱。在儿子求学沃顿的四年中,他回来过三趟。有一个夏天他得去德国,在德意志银行实习。他每次回印度,我们总会计划好去避暑山庄、鸟类保护区、世界著名的陵墓等等。
这些都是值得留恋的火车或汽车旅途。有儿子在身边的假期中,那种温暖的感觉带给我们安全感、信心、无比的快乐和欢愉。唯一的无助感就是当他要结束假期、飞回学校的时候。
儿子在家期间,他和我经常晚上聊很长时间的天,讨论他的课程、他的生活、家长里短和其他一些事儿。我内心总是感到自豪而满足,我那年轻魁梧的儿子肩并肩搜在我身旁,我们时而跑起来,想要把对方甩在身后。哦,那时怎样的生活啊!哦,要是能换回这种生活,我有什么不能给的呢!
那些百万富翁们也许有许多别的方法、别的玩意、别的财产来从各种其他渠道让他们欢心。但这种纯粹的、无价的喜悦,我确是珍惜着且体验到了。
这些都是过去了,现在只有伤痛。人们都活在当下,都为未来活着,而我现在却只为过去活着,而且这种不幸将伴我余生。
儿子假期在家的那些天,我们会下象棋下个没完。我们面对面坐在地上,白天融化进黑夜,黑夜重现为白天,而棋局不断。关于棋局的输赢会一直有积分,我们开对方的玩笑,互相嘲笑对方的智商,像朋友、兄弟一样玩着,而父子之间的界线在欢声笑语中消退了。
儿子在我眼前的身影,比任何错综复杂的棋局都要让我愉快。他在棋盘上比划下一步棋时,我会迅速瞄他一眼,看到他就在我跟前,就觉得愉快而满足。
父子之间能说的话有多少呢?五个星期的时间里,能聊的东西又有哪些呢?我怎么才能保证他有尽可能多的时间和我在一起?小小棋局给了我答案,它给我接近儿子机会,让我细细打量他,嗅到他的味道,和他欢笑交谈,最重要的是还能和他互相打趣。这简单、纯真而又不昂贵的时光,正是对所有人都无价、极致却又难以拥有的啊。
可是难道这是真的——那些给予我们极大欢乐的瞬间总是短暂的吗?
当他来到最后一个学期,而我们也缴完他的最后一笔学费时,他打电话来:“你们俩都去神圣的恒河取一瓢饮吧。”他说,还补充道:“你们用印度的钱为我花费了这么多了,现在我要挣美元了,把一切都回报给你们。”我们大笑着告诉他:“你还是好好存着你的钱过日子讨媳妇吧,我们好得很。”
在他三次回印度的假期中,除了回母校,他还两次来到我们在比卡纳的学校。他在校园里骄傲地走着,打网球,和年轻的学生们热烈交谈,分享他的经验、他的成功和他的理念。他会跟学校员工打交道,我也非常欣赏他的谈吐、他展现出来的学识和他思想的深度。
我的妻子,虽然不怎么愿意常来比卡纳,却也两次都自豪地陪着儿子来了。作为一位母亲,沐浴在儿子的光辉之下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喜悦。我们儿子常常半开玩笑地说:“要是我没能谋到一份体面的工作,我至少还能来我们学校混啊。”他2014年5月从沃顿毕业。无巧不成书,我们由于一些其他原因没能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,而他也正巧没怎么鼓励我们去参加。
2014年5月,我妻子来到加州的Pleasanton,因为我们的女儿给我们带来的无价之宝,我们的第一个孙辈。而我们儿子已经在那里享受他年轻人生活的“黄金时期”了。他是精英学校的毕业生,有着令人艳羡的工作,因为他那时已经拿到了高不可攀的高盛三藩地区投行部的offer.
还能有比这更极致的快乐与成功吗?我是不是开始把自己想成上帝了?我有没有彻底胜利?世上谁还能在比我更接近永恒的幸福?
嗯,命运当然在嘲笑我。我的骄傲,我的自负,我的那种“我早就说过”的态度正是咎由自取,让我的伤痛永远不能愈合。
黄金夏日
2014年6月
加州,Pleasanton
我在六月中旬的炎炎夏日中降落在三藩机场。
我们的女儿在六月的最后一周就要临产了。儿子和儿媳妇已经在那儿了。女儿加坐落在与Pleasanton下城区相对的群山之间,整个Dublin城,就在Bart Station的另一侧遥相呼应,我顿时就爱上了这如画的景致。女儿家后面是一条小溪和几座公园,那儿有供人慢跑的道路,有自行车道,还有陡峭却诱人的险峰。
儿子和我进行了第一晚的力量走行。他步履矫健,带我领略了魅力的公园风景、慢跑路线和崇山峻岭。第一天,他一直在教我认识那座城市的交通和路况。他提醒我什么时候过马路,什么时候要停,什么时候按过街铃,以及什么时候过马路不能抄近路。
为了让他兴致高涨,我故意忍住没提醒他,我已经在可口可乐印度分公司干了五年,拜访过亚特兰大的领导办公室无数次了。
我们走走跑跑,挑战彼此的精力,一边还饶有兴致地欣赏周边美景。我在美国和儿子度过的第一晚是何等难忘!我们有这么多(情感)要弥补;他有这么多东西要跟我说。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种自信和满足的感觉,那是一种你不用再跟你老爹借钱,而是反过来站在一个为他花钱的位置上的感觉。
他想给我买双慢跑鞋,一身新运动服,入时的T恤,还有一部iPhone。我温和地提醒他:“可你的第一笔工资还没打到帐上呢。”他嘲笑道:“哦,别担心!我正在把要给你,妈妈还有姐姐、姐夫买的东西列张单子,这样我才能计划好我的花销啊。”这样一个正在成长的投行新秀,真是不容易!
我们的一天从绕健身房环行开始,四英里远,刚刚好。在自行车道上骑车的时候,我们俩中要是哪一个骑在前面,回过头来看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,骑在后面的就会喊道:“我没问题,别回头看,注意你自己的平衡吧。”
我们一起举哑铃,我是个热情满满的老师,而它是个热心的学生。他清楚地知道健康的实体是职场上努力工作的敲门砖。他是个小心翼翼的人,每种练习中器械的倾角和位置、挺举的重量、重复的次数还有训练计划,他都仔细学习。
夏日的傍晚,阳光还很明媚,我们会出去骑车。我们会一路骑到Pleasanton的Bart Station,带着自行车乘电梯,越过人行天桥,到达Dublin城的市区。我们一骑就是好几个小时,我们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山脚边的自行车道。
这种陪伴,这种欢乐,这种趣味是难以说尽的。我年轻的儿子和我一起骑着单车,欣赏自然,呼吸着新鲜纯净的空气。时不时的,我们会停下来在星巴克喝罐饮料。我们还特别喜欢Dublin城Safeway超市里的水果酸奶。生活势如破竹,生活正在高峰,没有更好的了。
但是有没有更糟的?
晚上我们就下象棋,他让他的姐夫也对下棋感兴趣了。于是我们三个轮换着下棋,赢的继续。随着女儿产期的临近,我们不再外出去餐馆,而是守在家里客厅的棋盘边了。
白天,我儿子和我就下山去附近的Stoneridge超市,吃些零嘴,面点东西,或者就干脆坐在大厅里感受着彼此的存在。
最终,超自然力给了我另一份礼物。一个仙子般、胖乎乎的小宝贝来到了我们家。生活正向着完满走去,快乐多得要满溢出来。我儿子要做舅舅了,激动得不得了。现在,整个一家子都围着小宝贝团团转,她成了关注的焦点,每个人的掌上明珠。
我的假期也到头了,得回印度工作了。儿子来机场送我,我们互相拥抱,他碰了碰我的脚,这是印度的传统习俗。然后,我就登上飞机离开了。
最后的告别
2014年9月
美国,Pleasanton
我回到美国与家人团聚。我亲爱的儿子现在已经是高盛的光荣一员了。一下飞机,我就去三藩市见他。
我还真切地记得他朝我走来,走出他那宏伟华丽的办公室。他朝我走来时我心里的那种五味杂陈的滋味,真是太难形容了。我紧紧地拥抱着他,不让他离开片刻。他碰了碰我的脚,我们四目相对泪纵横。
我要做些什么才能重拾生命中这样的瞬间啊?为什么生活要给我这么宝贵而难忘的瞬间,却又不能停留心中呢?
这是了无公平、毫不公正而又深不可测的啊。
我们一起喝了咖啡,吃了披萨。从他那儿能听到的事儿真多:他的经历啊,他的同事啊,他的感受啊,工作的满意度啊,不一而足。显然,他又高兴又激动。密集的交谈间,我们吃着大蒜面包,就当是主食披萨了。当我们大嚼完大蒜面包而服务生端着丰盛的披萨走来时,我们都为自己的愚蠢而放声大笑,真是太有趣了。吃过饭,儿子提出去下棋。我的棋子都洋溢着骄傲,情不能自已。爱、自豪与欢乐交加,湿了我的眼眶。
由于是在上班,他现在只能周末来Pleasanton。就算他来,也重视又累又困。“爸爸,我没有睡够。我一连工作了廿个小时了。”有几周,他周末也加班。
我抗议道:“儿子啊,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身体的。”我这样抱怨时他就说:“行啦爸爸,我年轻力壮,投行本来就是累活。”别的我也说不了什么,但我们老俩口显然不喜欢事情这么来。
秋天就不如夏天那么好了。他的时间越来越少,身心俱疲,最关键的是还没怎么睡觉。不管怎样,我们还是度过了最愉快的共处时光。我们出去散步,骑骑车,偶尔还去健身房。
我在美国的最后一天,他没能来见我,他太忙了。于是我就去三藩找他,我们喝了杯咖啡,沉重地诉说了发自内心的告别。我依然记得我走下Bart Station地下时,他跟我挥手告别的样子。
那是一幅……我现在仅有的画面。
内有什么能带给我内心的平静,没有人能唤回我的欢喜瞬间。我无处寻找心灵的安宁,也永远不会那样有活力。
自然万物是否真有其法则?当然有。不然我们怎么解释日月盈昃、辰宿列张。那么当大自然继续这场维持世间平衡的游戏时,这法则又将如何运转?寒来暑往,岂能四时倒转?那么何苦破坏这岁月的法则,而超自然又何苦为难生灵,万物刍狗乎?
我知道,没有人将能回答这些问题。
终结的开始
2015年春
旧金山
新的一年悄悄开始。它没有给出任何暗示,却孕育着一场大难,一次灾变,这灾难,没有一双父母能在有生之年正视。
外孙女茁壮成长,女儿职场顺利,女婿的公司也运转良好。我们在比卡纳的学校进一步巩固着它的地位。
我的心尖儿宝贝儿子也很好地适应了工作。他很少远隔万里打电话来,他无比忙碌,不过邮件和短信还维持着我们之间的往来。
从一月中旬起,他开始博爱园:“这工作不适合我,太多活儿要干,时间又太少。我真想回家。”
正如也许所有父母都会那样反应,我们开导他继续下去,因为这种艰难时期在高压的工作环境中是难免的。“儿啊,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还年轻,你雄心勃勃,加油接着干吧。”我说。
逐渐,他对工作的抱怨和不适感越来越深、越来越频繁。我们仍然在邮件、短信和电话里跟他交流,但对于离职退出,我们没有给他一个完全的允诺。也许,他真是想要这样的允诺吧。
2015年三月的第三周,他没有征询我们意见就递交了辞职申请,然后打电话给我们。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儿啊我不希望你退出,但事已如此,我们跟你站在一边,回家吧。”
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悲伤又难过:“爸爸,退出可能还要一段时间,人力那边得花一些时间来办离职。”我问道:“那你现在想干些什么?”“嗯,我要让自己重回青春,吃点家里做的事物,散散步,去健身房,最后来我们学校工作,提升我们的学校。”他回答道。
这可不是我想要他在这个时候做的事。我希望他在高盛待满一年,学一些公司上班生活中的事情,然后再做决定。
命运为这个家的时间打了个记号。我们毫无察觉,我们将被一场海啸连根拔起,再也不能回返。命运诡谲,公司问他要不要重新考虑离职请求;在我的压力下,他重新加入了公司。
现在,我这哺育了他,培养了他,拥有了他的人,为他做出了致命的决定。我干嘛要让他继续下去呢?我为什么不让他回来?要是我没有强迫他继续会怎样?要是公司没有给他重新考虑的机会会怎样?
这些令人悲伤的问题再也不会有答案了,世间实在是没有后悔药的。
可怜的儿啊,他重回公司,为了达成妥协而持续努力地工作,没有停歇,没有睡眠,没有缓期!
2015年4月16日印度时间下午3点10分,也就是加州时间凌晨2点40分,他给我们打电话说:“活儿太多了。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,明早还有一个客户会议,我得完成一次展示,副总已经不高兴了,而我正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加班。”
我急坏了。“休半个月假,回家来。”我说道。他嘲讽说:“他们又不让。”我说:“那就告诉他们把这当作你的辞职信好了。”
最后,他同意在大约一小时内完成他的工作,回到离办公室所在街区半英里远的公寓楼,然后早上再回来。
黎明再也没有在我们的生命力出现,我的儿啊,再也没有回到他的公寓楼。
死神在他的车厢里,吸走了他的生命。
我的儿子,那个骨肉血脉都来自我身上的人,成为了一个残忍的、一瞬间的疏忽的牺牲品。而造成这个疏忽的罪魁祸首,必然也是另一个人的儿子。三藩市的警察也许最终会找到那个人,法律也许会给其以最严厉的惩罚,然而死者吾儿岂能复生耶?
谁来和我下棋?谁来陪我骑车、健身?那种“我有一个高学历又能干的儿子在此世间”的自信又从何而来?谁能给我妻子以儿子的温暖,她又为谁做饭,给谁挑媳妇?我们女儿又将在谁那儿寻找陪伴、友情与支持?儿子曾经想我们女儿许诺两年内要带他们一家去迪士尼乐园,现在呢?
所有人都在跟我们说,要继续相信上帝,要坚强,时间会治疗一切。
然而他们并不理解,或许也不能理解我们所失去的不仅是一颗心,而是生活的全部,那是我们每时每刻都需要的存在啊。妻子固执而坚定地相信我们的儿子还会回到家里来。来年早春,她说,自然的法则会给我们家带来转机。
那么我的儿啊,在我不在身边时继续你的路途吧,我追不上你年轻有力的步伐,我会等着你回来,拥抱我,给我买些东西,还陪我下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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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MT+8, 2024-11-18 10: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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